张德元
乡下日子如田埂上的草,枯了又青,总有些老理儿、老讲究扎在泥里,熬成过日子的滋味。我们这方水土的人情世故里,认亲的法子不少——“结老庚”“拜干娘”“认老家”,数“结老庚”最常见。
“老庚”又叫“同年”,老庚的父母唤作“同年娘”“同年爷”。结老庚的由头则多得很。
讲究的人家,孩子刚出生没几天就请算命先生算,先生若说“命里缺伴儿,得寻老庚搭着才顺溜”,家里人立马托亲带友找八字合的,摆上两碟花生、一壶米酒,让俩孩子磕个头,老庚就算认下了,像给孩子人生系了根平安绳。
更多时候是大人们的心思。住同一地,抬头不见低头见,张家地挨着李家田,谁家盖房缺根料、双抢少个人手,太常见了。结个老庚,像给两家人搭座桥,平时递笑脸、送青菜,遇事喊声“老庚”,对方立马来搭手,亲近得比远房亲戚还实在。
最随性的是孩子。放学路上追着跑,田埂边挖泥鳅,晒得黝黑的小脸沾着泥,突然有人喊:“哎,你也十岁?我也十岁!咱结老庚吧!”另一个扯着嗓子应:“结就结!以后我的果子分你一半!”就这童言,两孩子手拉手在晒谷场转个圈,老庚名分就定了。往后上学同路,放学一起掏鸟窝,书包里的糖总掰成两半分,谁被欺负了,另一个攥着拳头就冲上去,比亲哥俩还护着。
还有孩子见邻居家孩子跟老庚腻在一起,掏心窝说悄悄话、上山摘野果总想着留一把,就拉着娘衣角撒娇:“我也要老庚!我也要有人跟我一起爬树!”娘笑着拍他:“自己找去!”孩子便屁颠屁颠挨家问“你多大”,遇着岁数差不多的,死缠烂打也要认下,执拗得像要抢宝贝。
老庚的花样也千奇百怪。有同年同月同日生、时辰都不差的,村里人叹“老天爷牵的线”;有差三两月的,说是“同年”,更像哥俩姐妹;有差一两岁的叫“扯子老庚”,硬把时光扯一块儿,倒也亲;甚至有小姑娘和小男孩结老庚的,多是小时候不懂事,觉得“他会爬树,我会摘花,正好搭伴”,长大了也就笑笑作罢。
老庚的情分像地里的蔬菜:有的春种秋收,热乎阵子就忘;有的挨过三两个寒冬,一起摸过邻居家的瓜、在晒谷场睡过觉,可长大了各奔东西就淡了;但极少数能扛过几十年风雨,从穿开裆裤的娃娃到头发花白的老人,情分比陈年的酒还醇厚。
山关村曾有对实诚老庚——贺祖生和仔乃麻子。仔乃麻子走了三十多年,贺祖生也离世十三载,可他俩打小认老庚、守了一辈子情分的事,还偶尔在村里人闲谈时飘出来。
贺祖生人高马大,浓眉大眼,说话像打雷,不笑时自带威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成了大队书记,往大队部门口一站,社员就知他靠谱。他只上过识字班,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记忆力却极强,公社开会不用记笔记,回来开支部大会传达精神,能一字不差说清楚。他性子直、有主见、肯吃苦、办事公道,身边人都叫他“大哥”——是认资历、能力的亲昵称呼。凭这些,他把大队长、大队书记当了个遍,在大队任职几十年。家里媳妇手脚勤快、性格开朗、为人大方。虽没亲生儿女,过继了个儿子,如今孙子三个、曾孙不少,逢年过节家里热热闹闹,是村里人人羡慕的光景。
跟贺祖生站一起,仔乃麻子就像被太阳晒缩了水。他高不过一米五,小眼睛眯成缝,厚嘴唇微张,脸上坑坑洼洼,还有一条腿粗、一条腿小且短些,走路活像踩高跷在田埂上挪,看着揪心。他有过一段婚姻,后来媳妇跟着算命的汤瞎子跑了。此后仔乃麻子就一个人住泥土小屋,屋子低矮,风一吹像要晃。大队人多叫他“仔乃麻子”,大名只知姓刘,具体叫啥没人在乎。
没人知他俩小时候咋认的老庚,但村里老人都记得他俩从小就好。贺祖生小时候就护着仔乃麻子,谁笑话仔乃麻子走路难看,他攥拳就上去,能把人打得鼻青脸肿。仔乃麻子虽不会干农活,总想着给贺祖生攒好东西,春天挖的野笋、秋天摘的果子,都偷偷放贺祖生家门槛上。
后来贺祖生成了大队支书,风光得很。有人背后嘀咕:“贺书记现在不一样了,还认这穷老庚?”可贺祖生还是老样子,每年过年,他让媳妇做好饭菜、炸好油货,自己提篮子往黄私屋走,泥路难走也从没断过。端午做了艾斋或粽子、中秋做了月饼,总让儿子给仔乃麻子送一份,有时干脆喊仔乃麻子到家吃饭,同桌坐着像寻常兄弟。
仔乃麻子说话不利索,更不会说好听的,只贺祖生去时咧着厚嘴唇笑,把屋里仅有的好椅子推给贺祖生,自己坐门槛上,眯着眼听贺祖生说生产生活的事、说孙子多调皮。
后来贺祖生卸了支书担子,头发白了、背驼了,仍惦记着仔乃麻子。1986年一天,仔乃麻子在乡里养老院没了气息,贺祖生亲自张罗丧事。
那几天贺祖生忙前忙后弄棺材、找墓地、请人抬棺,一点不含糊。出殡那天,五十多岁的他跟在队伍后慢慢走,给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庚最后送段路。
村里人看着都叹气——这老庚情分有始有终,像山里的树扎在土里,再也拔不掉。对贺书记的人品,更是打心底佩服。
如今田埂上的草枯了又青,村里结老庚的少了。可贺祖生和仔乃麻子这对老庚的事还在山关村传着。
像田埂边悄悄长的野菊,不显眼却经得住风吹雨打,闻着有干净的香。想起他们,便记着乡土里的牵绊原能这么深厚,人与人的情分真能经住岁月和境遇,像陈年井水,清冽冽甜到心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