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周顺 段涵敏 通讯员 张玉
8月26日晚7时,一弯新月悄然攀上湖南省儿童医院家属楼檐角,几声稀疏蝉鸣映衬得院子更显静谧。
赵祥文家中却热闹非凡。每逢月末,他和弟子们都会聚在家中包饺子。炉火跳跃、水汽氤氲,锅中饺子起伏……
虽每月皆有此聚,今夜却不同寻常:再过1天,8月28日,这位我国小儿急诊医学创始人、湖南省儿童医院首任院长将迎来99岁生日,迈向百岁门槛。
“按照传统习俗,后天起您就是标准的‘00后’啦!”挂上百寿图,抽出一张张定制的“时光胶卷”……没有烟花礼炮,没有昂贵贺礼,赵祥文的几代弟子在不足15平方米的客厅中为他准备了一场简朴的生日庆贺仪式。
从坐诊到建院,从编书到育人,眼前这位银发苍苍却笑容暖暖的百岁医者,守护了一代又一代孩子的健康。在烛光中回望来路,他漫长的从医之路就像一条生命的长河,奔流不息。
救活病人比什么都高兴
咔嗒嗒……
胶轮缓缓转动,湖南师范大学医学部党工委书记、主任祝益民教授坐在赵祥文旁边,抽出印有师徒二人近几十年来合影的胶卷。照片中的人物头上青丝渐渐转白,像素逐渐清晰,往事像电影一般闪现在赵祥文脑海里。
“看见这么多年轻医生,我想起了许多往事,也想起了我职业生涯的青涩岁月。”赵祥文回忆,自己从医生涯里多数时间在与“死神”对抗,最凶狠的则为流行性脑脊髓膜炎。
“孩子早上刚发现发烧,晚上生命体征就很微弱了,这咋治?”那是1967年早春,湖南境内大范围暴发流行性脑脊髓膜炎。因床位不足而临时征用的湖南宾馆病房里,人影幢幢,痛苦的啼哭声与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交织。时任救治组负责人的赵祥文,数日未曾合眼。
一个孩子因痰堵窒息,小脸瞬间憋得青紫,抢救设备却远水难救近火。
快来不及了,怎么办?众医生迟疑之际,赵祥文俯下身,没有丝毫犹豫,口对口地将堵塞气道的浓痰吸出。
“在那种紧急情况下,没有别的办法。”数十年后,老人语气平静地回忆,“病人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哪还能想这么多呢?有时间的话还能垫块纱布,但那时候连拿纱布的时间都没有。”
这还不是头一遭。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小儿痢疾、麻疹大流行便接连考验着这位年轻的医生。“这几次大流行给了我非常深刻的教训,错过一两个钟头,病人可能就没了。”从无数次与死神的照面中,他淬炼出对“时间”最深刻的理解。
他给自己立下“三个不回家”的规矩——有年轻医生值班时不回家;急诊病人多时不回家;危重病人没脱离危险不回家。
对此,祝益民深有体会。
1988年初夏的一个凌晨,湖南省儿童医院急诊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对夫妇抱着刚满7个月的小孩尧尧冲进来。孩子浑身滚烫、抽搐不止,呼吸微弱得像要随时断掉。
祝益民当时还是医院的值班医生。回想起尧尧入院时的情景,他仍心有余悸:“孩子被确诊为急性中枢性呼吸衰竭、脑干脑炎、小儿肺炎。医院重症监护室刚建成不久,还没收治过病情这么重的患者。”
“所有设备全打开,24小时盯着监护仪,我守着!”消息传到赵祥文耳中,他冲进重症监护室就俯下身查看病情。
此后每隔半小时,他都会查看一次,生怕错过一丝变化。直到第3天傍晚,尧尧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显示孩子脱离了危险区间。
可没等大家松口气,孩子病情突然反复,又昏迷不醒。当尧尧父母抹着眼泪说“放弃”后,赵祥文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突然又折回翻看病历。当看到“同意放弃治疗”那栏还是空白时,他猛地抬起头:“没签字就不算数!继续救!”
第7天早上,尧尧终于睁开了眼睛。赵祥文这才安心脱下白大褂回家。
“连续坚守在病房,昼夜不分,累不累?”
“当然累!但看到患儿脱离生命危险,心里那股高兴劲儿一上来,再苦再累好像都感觉不到了。”他又笑着补充道,“比我获得什么奖项都高兴。”
菜地里长出“白色方舟”
“这是哪一年?”“这张照片太经典了!”“在场的人应该都知道!”
……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胶卷上的一张老照片。
照片记录的,是1987年6月1日,湖南省儿童医院正式开诊的场景。赵祥文的大女儿赵维俐十分感慨:“当时这里连路都没有,满眼全是菜地和鱼塘。”
20世纪80年代初,湖南还没有专门的儿童医院,孩子们一旦患上急重症,只能挤在综合医院儿科的急诊区,甚至辗转去外省求医。很多孩子没能挺过路上的颠簸。
“湖南有2000多万名儿童,竟然没有一家儿童专科医院?”这让当时是湘雅医院副院长的赵祥文寝食难安,他与几位儿科专家奔走呼号。
一段时间后,省政府作出了“筹建湖南省儿童医院”的决定,赵祥文心中埋藏多年的心愿,终于照进现实。
不敢有一点耽误,时年59岁的他决定延迟退休,受命出任首任院长。一时间,白大褂换成了工装套靴,他的战场从病房转移到了工地。
“那时候去给父亲送饭,在泥巴路里走了好久,我裤脚和鞋面全是泥点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赵维俐说,在施工现场几经打听,才大致找到父亲所在的位置。等父亲转身,自己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老头脚上齐膝的黑色套靴被黄泥染色,肩上还扛着锄头,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历时3年多的日夜奋战,最后随着一声礼炮响,三湘儿童终于有了自己的“白色方舟”。
地方是有了,可未来怎么发展呢?
“一个是急救中心,要建ICU;一个是新生儿科。”赵祥文说,自己心中早已开始谋划。
彼时,儿科ICU在国内还是新鲜事。这类设备昂贵却又“不赚钱”的科室,让新生的儿童医院步履维艰,一时间质疑声四起。
“流脑、中毒性痢疾说来就来,孩子的命就差那几分钟,ICU是救命的最后一道门,绝不能关!”赵祥文据理力争。
为了守住这道门,他前往常德“四顾茅庐”,把当地医院儿科小有名气的专家朱之尧请到长沙。“那时常德还没通火车,也没有高速公路,只能走国道。我就每次坐5个多小时汽车去常德找朱之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赵祥文的再三邀请下,朱之尧赴长出任湖南省儿童医院急救科第一任主任。赵祥文反复叮嘱:“这里不是普通病房,是跟死神抢孩子的地方。”当年的嘱托,朱之尧记了一辈子。
如今,湖南省儿童医院急救中心已成为全国规模最大的儿童急救中心之一,照亮了无数家庭绝望中的希望。
绘就180万字“急救航图”
“到切蛋糕环节了!”
“先等等,还有一份‘重磅礼物’送给赵爷爷。”生日仪式还在继续,湖南省儿童医院院长肖政辉突然叫停,从自己身后掏出一本作品集,“老师肯定喜欢这本册子。”
赵祥文颤颤巍巍地接过,将册子翻来翻去。其中,“儿科急诊医学”这几个字赫然醒目。这本全国儿科医生几乎人手一册的《儿科急诊医学》,从1994年第一版问世至今,已经升级至第五版。
“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导致小儿休克的原因有很多,到底哪本书能讲清楚所有的发病机理、临床表现和救治措施呢?”尽管过去多年,赵祥文依旧记得当时从医、带教时遇到问题的无力感,“一定要形成一本规范的儿科急救诊疗指南,让年轻医生少走些弯路。”
赵祥文拿定主意,决定去北京、天津等地拜访其他专家,带领弟子突进“无人区”。
没有现成的诊疗规范,他们就从临床病例入手,记录每一次抢救的细节、每一种药物的反应;没有电脑搜索引擎,他们就把相关的杂志、书籍堆满地,哪里有蛛丝马迹,就前往拜访。赵祥文的办公桌上,病历本、研究报告,堆得比台灯还高。无数个深夜,办公室的灯光常亮到凌晨。
从新生儿急救到系统性疾病,从病例鉴别评估到诊疗技术……《儿科急诊医学》全面覆盖了儿科临床医生的日常诊疗工作。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重症医学科学科带头人张育才教授评价:“这是伴随一代代急诊和重症儿科医生成长的一本‘种子书’。”
从80万字到180万字,从第一版到第五版,赵祥文从没缺席过修订。
93岁那年修订第五版时,因为摔伤,他每天只能坐2个小时,却坚持用放大镜逐字审校。他叮嘱学生:“书里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关系到孩子的性命,不能有半点错。”
如今,赵祥文的书桌上摆放着《儿科急诊医学》第六版的草稿。“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第六版面世,但多核对一天,就多一分放心。”
他知道,自己的力气有限,但这本“急救航图”能走得很远——它能到偏远山区的卫生院,能到深夜的急诊室,让年轻医生在慌乱时找到方向。
河流不息,桨声莫歇
生日仪式进入尾声,家里更热闹了。桌上摆着的电脑屏幕上,来自全国各地的100多位弟子、学术伙伴的脸庞依次出现,祝福声此起彼伏。
赵祥文端坐在屏幕前,手里握着放大镜,还能准确叫出对方的姓名。
夜色更深,因体力不支,他躺到床上休息。弟子们逐渐离开,只有“小女儿”卢秀兰陪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唠家常。
“其实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是赵老师的学生。”从湖南省儿童医院“毕业”的卢秀兰,现已转向了医疗行政管理岗位。她笑着向记者解释:“大约20年前,赵老师带着我们参加学术会议,他向其他专家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女儿’,那一刻我心里温暖极了。”
在卢秀兰看来,赵祥文还有一个“天大的本事”,就是成为每一位学生的“严师慈父”。
每周一次的坐诊、教学查房,赵祥文一直坚持到88岁。卢秀兰说:“每次查房,赵老师总会仔细查看患儿情况,查阅病历,回家后又认真记录好资料,做笔记。我们都学老师的,厚厚的笔记本,已记不清写过多少本了。”
这份对儿科事业的牵挂,早已融入他的血脉,也传给了一代又一代弟子。
祝益民至今记得,刚工作时因没吃透重症病例,被留在办公室补课,老师拿着笔记本,从发病机理讲到治疗方案,直到深夜;
肖政辉难忘,自己第一次当总住院医师时,老师在晨交班后找她谈话:“病情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是孩子在求救,不能马虎”;
卢秀兰更是记得2006年的一个冬夜,自己在连续值完几个夜班后,老师冒着寒风送来的一碗热面条,“葱花多、少辣”,她的口味老师一直记得……
河流不息,桨声莫歇。
“别人看到小孩哭啊闹啊就怕就躲,我一看到小孩心里就高兴。我觉得孩子就是一切,就是未来和希望。”赵祥文守护了一辈子的生命之河,如今正奔向更辽阔的未来。
生日仪式结束时,已近晚上11时。记者走进湖南省儿童医院重症医学科,看到了准备查房的科室主任张新萍。
她是赵祥文创建的儿科急救体系的第四任接班人。拿上记录本、挂上听诊器,悄声走进病房前,她将听头紧紧攥在手里焐热。“空调温度太低,怕这些冰冷的金属刺激到孩子。”她补充道,“这些都是跟赵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