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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8月13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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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 山

    湖南壶瓶山自然保护区境内的石门县大同山林场满目苍翠。杨昌伟 摄(湖南图片库)

  少 一

  我们土家族人把狩猎叫作“赶山”,外人是没法从字面上理解这词儿的。想想吧,一场猎事启动,人喊狗吠,山鸣谷应,铳声响起,地动山摇,那该是一场多么震撼的围猎啊,还有什么比“赶山”来得更贴切呢?

  小时候,家乡的大山上林木茂密,里面什么兽物都藏得住,最多的要数野猪、山羊、狐狸、野鸡、獐子、狗獾、麂子,还有黑熊……

  一到冬天,刚刚丢下农活的猎人就从吊脚楼的板壁上取下那杆沉默了大半年的老铳,擦去铳管上的蒙尘和锈渍,将装火药和铅弹的皮袋系上腰身,吆喝着憋得几近发疯的猎狗出发了。狗由各家各户散养着,都是有名儿的,名字很俗气,一般根据它们的毛色唤作黑吧、黄吧、白吧、花吧、麻吧……凭颜色叫不过来的时候,无非再加一个特征,比如说大黄、老黑、长嘴、小花、长耳……它们生来就是赶山的种,便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赶山狗。村子里狗王的铃铛就是号令,不必邀约,马上就会有四面八方的猎人上路,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人,人人头缠丝帕,脚穿草鞋,腿缚绑腿,威风凛凛踏进大山,俨然开进一支大军。几十只赶山狗前呼后拥,叮叮当当的铜铃声能把凶猛的野兽吓破胆。

  “好好寻啦——”听到这样的使唤声,就是猎人开始放狗搜山了。他们管这叫“拦脚”。狗“拦脚”就是用鼻子嗅牲口的气味。优秀的赶山狗嗅觉超灵敏,搜山时鼻孔触着地面,只要闻到猎物的气息便发出“哼哼”声,聪明的猎人会从狗的哼唧声里判断出它们有了什么发现。倘是大雪天,饿极冻极的野牲口会把蹄印清晰地留在觅食的雪地上,经验老到的猎人只要瞅一眼那些蹄印,就知道是什么牲口,以及它们的大小、多少、逃跑的方向和可能藏身的地方,然后直扑目标,这就大大减轻了狗们“拦脚”的劳累。

  那时候,山上的牲口多,赶山狗往往一进山,就会发现猎物的蛛丝马迹,然后发出“汪汪”的吠叫,猎人们也就从它们的叫声里做出判断,便向狗王发出命令:“逮到起啊——哦呵——”得令的狗王受宠若惊,领着狗群更加疯狂地追击猎物。一时,群山大野里狗的叫声和猎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越是接近猎物,狗群兴奋的叫声越是激烈。这时候,猎人们就会扯破嗓子给猎狗们助胆:“逮到起啊——哦呵——”这边山上的声音未落,对门山上的猎人又接住了,谁喊谁不喊、谁先喊谁后喊都是有学问的,目的就是让牲口逃不出围猎的圈子,直到把猎物追逼到猎人设定的卡口上去。

  打猎开始后,并不是所有的猎人都撵着狗群追赶牲口,他们能判断出猎物会选择从哪个山岭垭口掠过,早就安排人把守,这叫“断卡”。“断卡”的猎人不会出声,他们只将身子蜷伏在卡口旁边的林子里、草丛中,早就把铳扣上火,右手食指落在扳机上,只待猎物撞进有效射程时使劲一搂,枪口顿时喷出一股火焰,铅弹出膛,随之就会传来猎物的哀鸣声……“断卡”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神枪手,他们一打一个准,很少有牲口能侥幸脱逃。当然,他们也会睁大眼睛,放过那些怀孕的母兽或幼兽——这是土家猎人亘古不变的规矩。

  “砰!”铳响了。隔老远,猎人们都能从枪声里听出结果,没打中猎物的是空声,沉闷的铳响常常就宣告结束了一场猎事。猎人们或抬或扛,将沉重的猎物搬运到就近的农家褪毛或剥皮,然后分享胜利果实。“山中有肉,见者有份。”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除了头归开枪打死牲口的猎手以示奖励外,其余在场的人,无论你是否参与了这场围猎,都会分得一份同等的野味,就连那些肠肚杂碎也会作为奖品犒劳赶山狗们。大家将战果挑在铳头,一个个神气十足,就像得胜回营的将军。狗们也舔嘴咂舌,追随着猎人长长的队伍摇尾而归。

  赶山,这看似原始野性的狩猎活动演绎着土家族人许多的美德和精神:团结协作、万物平等、取舍有度、财富共享……在分吃了几次野味之后,我立志将来长大后也要学会赶山,当一名出色的猎手。

  可是,我失望了。等我成年,有足够的力量和胆魄与那些凶猛的野兽一决高下时,山上的树木砍伐殆尽,光秃秃的山里再也藏不住牲口,那些常年生活在林子里与人和自然和谐共生的兽物差不多绝迹。一棵棵参天大树在斧头的挥砍里轰然倒下,压倒一大片灌木,山上再也寻不到碗口粗的树木了。那些疏朗的大山容纳不住百兽,昔日成群结队的牲口失却了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不知躲到哪儿去了。雨季来袭,洪水从山上奔泻下来,在本就贫瘠的土地上横冲直撞,把农人一年辛勤种植的庄稼毁坏得颗粒无收,野兽的不幸更是人类的悲哀啊。这时候,人们才领悟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后来,山林分到各家各户,政府不仅开始封山育林,禁止滥砍滥伐,还出台奖励和补助政策,鼓励农民植树造林。于是,家乡的山山岭岭渐渐丰腴起来,昔日的癞头山日渐浓密,种植的杉树和其他经济林竞相生长。我每次回山里老家都发现,周围那些山岭在不断地改变模样。乡亲们原先使用的传统灶全部改成了节能灶,电烤炉、电饭锅的普及使柴火用量大大减少,山上的树木被当作宝贝保留下来。有一天,老家的堂哥告诉我,他地里快要成熟的玉米和花生一夜之间被野牲口糟蹋,几乎断了收成。

  我说:“好事嘛。”

  堂哥满腹牢骚:“好什么好?都和人抢粮食啦!政府还不让伤害它们,难道人连牲口都不如?”

  我的家乡已经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别说山上的野生动物受到法律保护,就连一草一木、一地一水都不能乱动。

  我只能安慰堂哥:“放心吧,你把损失报上去,政府会补偿的。”

  如今,堂哥和其他村民一起早已搬出大山,居住在政府统一安置的移民新村。乡亲们心中已经树立起自觉的环保意识,他们退耕还林,上交猎枪,心甘情愿地把山场让给野生动物们。

  看来,我们土家族人赶山的传统习俗是没法传承下去了。不过,我想,有舍有得才符合人类生存的逻辑和自然法则,某些东西注定只能留存于记忆之中,该放下就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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