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霞
我的笔墨生涯,始于岳阳楼下,洞庭湖畔。
那时,我在千古名楼中工作,日日与烟波浩渺相对,与迁客骚人的吟哦相伴。飞檐斗拱的雄浑,波光云影的灵动,似乎早已沁入骨血。习书之初,便钟情于厚重开张的魏碑与古朴沉雄的汉隶。刀劈斧凿的力度,宏阔磅礴的气象,让我仿佛触摸到山河的脊梁。临《张猛龙》,求其峻拔;摹《石门颂》,慕其苍茫。一笔一画,都试图回应着脚下这片吞吐大荒的土地。
然而,真正让我的笔锋找到“家”的感觉,是在邂逅《嵩高灵庙碑》之后。
那是一种近乎宿命的吸引。初见拓本,便被那扑面而来的“生”气震慑——不是精致的“熟”,而是带着山野气息、未经雕琢的“生”。那字,如乱石铺阶,大小参差,奇正相生;那线,如古藤虬枝,方峻斩截,却又暗藏韧劲。康南海赞其“浑金璞玉”,诚不虚言。它既有隶书的古意波磔,又有楷书的雏形端倪,更重要的,是那份天真烂漫、不衫不履的野逸。
我沉溺其中,如痴如醉。临习时,不再刻意追求平滑流美,反而学着去“放”,去“拙”。学着体会那看似不经意的欹侧,如风中劲草,自有平衡;那夸张如密不透风,疏可走马;那锋芒毕露的方笔切入,如断金切玉,痛快淋漓。尤其爱其结字中的“不稳”,重心摇曳,姿态百出,仿佛每个字都在呼吸,都在舞蹈,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稳”?一种扎根大地、元气淋漓的稳。
有人说我后来的创作,似有灵庙碑意趣,我既惶恐又欣喜。或许在临习揣摩中,碑里的“山林气”“金石味”,竟与岳阳楼多年浸润于我心间的“江湖之远”“沧桑感”不期而遇。多年来,我追求魏碑的骨力洞达,隶书的宽博气象,灵庙碑特有的稚拙奇崛与自由舒展。我不再惧怕“不完美”,反而珍视笔墨运行中自然流露的“意外”与“生涩”,那恰是我生命中最本真的痕迹。每每落笔,洞庭波涌、君山雾霭,中岳古碑的风雨沧桑,在我心里沉浸低语。
这份笔墨情怀,曾是我工作之余的闲情,却早已成为生命的底色。每当夜幕降临,在阿剑的“艺风堂”暨我的“共田居”里,宣纸上的笔墨世界,便是我们的江湖。他挥毫泼墨,以水晕墨章描绘胸中丘壑;我则凝神静气,以铁画银钩镌刻心中块垒。他的山水,烟云供养,气象万千;我的书写则试图以碑版的金石之声,回应那山水的无声之韵。他常说,好的山水画要“可居可游”,我的字,私心也希望观者能“可观可感”,感受到那份源于自然、发于性情的拙朴力量与自由精神。
墨,是吞下去的。吞下千年的碑拓,吞下洞庭的烟波,吞下岁月的风霜,最终在笔端吐纳,化作纸上或方或圆、或聚或散的生命痕迹。这行走的笔墨,是我与古人对话的舟楫,是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秘径,更是安放灵魂的桃花源。在洞庭湖畔的千年涛声中,从《嵩高灵庙碑》的古意苍茫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拙中生韵”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