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见
一群白鹭掠过晴空,将影子投在农历六月的稻田。村前满畈葱绿,正值水稻扬花期。
稻花,在我家乡称作禾花。此时,站在稻田一角,发烫的午风从稻田这头波动到稻田那头,茂密的稻叶摩擦发出了沙沙声,惊动了禾荫下的秧鸡和董鸡,“啯哇……啯哇……”与“董——董——”的鸣声应和,在稻浪间形成天然的田园交响。昨晚吵了个通宵的青蛙们,也在秧苗棵子间“噗通噗通”地蹦水自娱。
风住时,稻田显出的静默,让我感觉到大自然特有的肃穆。千万株稻穗如待产的母亲,在炎炎暑气中酝酿着神圣的分娩。挤挤挨挨的禾秆顶端,新抽出的穗子,正举行生命的加冕礼——每枝稻穗,都擎起数百只微张的颖壳,吐出的浅黄花蕊,少女睫毛般纤柔,在阳光下泛着母贝般的玉白色光泽。抬眼远望,整片稻田便浮动起乳白色雾霭,满畈都是白茫茫一片。亿万朵细小而生动的禾花,在微风中簌簌轻颤,如满天繁星集体眨动眼睛,向造物主传递无声的赞美诗。
禾花清甜的芬芳,在风中流转弥漫,禾苗的生涩、草汁的鲜洌、晨露的沁凉以及新嫩稻米的清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熟悉的气息,不禁让我想起当年的父亲。父亲担任生产队长时,每每经过稻田,总会情不自禁地驻足一会儿,弯腰数一数稻穗头上的禾花,抬头向稻田望一眼,看着出穗整齐、扬花满穗、连绵不断的稻垄,丰收可望的喜悦便在细密的皱纹间滋溢出来——禾花满穗的丰收预兆,让他心里踏实了:有了这禾花簇簇,就不愁稻粒满满。
关于禾花的记忆总是缀满了童趣。孩提时,听大人说蜻蜓是水蝎子变的,我们便从栽下秧苗起就守在稻田旁,要看那些小精灵如何爬上稻叶完成蜕变。终于等到蜻蜓出现在稻叶上,便在太阳热辣的午后,抄起蛛网往稻田边跑。蜻蜓最多的时候,也是稻谷扬花的时候。我们捉蜻蜓的行为便常遭大人呵止:“你们碰掉一朵花,秋后就少收一粒谷!”而强烈的好奇心,却始终也挡不住我们跑向稻田的脚步。
稻田里捉蜻蜓,除怕大人叱骂,还怕巡游的蜜蜂。一次,有个伙伴就被蜜蜂蜇肿了半边脸。我们以为,是小伙伴惊扰到了采花的蜜蜂。可养蜂的二大爷说,禾花没有蜜,蜜蜂是在绕着禾花的香气嬉戏。祖父却反驳二大爷说,禾花不是没有蜜,而是蜜蜂不采禾花。“谷物属天物,受上天保护,蜜蜂采禾花,会遭雷打”,爷爷神情庄重地说,“蜜蜂有灵,从不采禾花酿蜜。”后来得知,禾花确实不含蜜糖。但又细想,爷爷说的传说也对,毕竟反映了人类对谷物神圣般的敬重。
禾花孕育了稻米,也养肥了禾花鱼。稻谷扬花期间,水面铺满落花。蹲身细听,就有鱼儿吸啜禾花的“吧唧”声隐约可闻;再细看,则可见很多鱼嘴浮在水面“唼唼”翕动。喜食禾花的水生昆虫,也最终成为鱼儿的美餐。到稻穗泛黄的初秋,我们就去稻田摸鱼,常常满载而归。禾花鱼鳞片闪着金光,在铁锅里煎得金黄,连鱼骨都沁着禾花的香气。那段日子,村里餐桌上都摆着禾花鱼美食。
此时,我又置身于家乡的稻田间,欣赏禾花的朴雅之美。禾花虽小,但开得实在。微微的花蕊间,蕴藏着深刻的土地智慧:真正的丰盈无需喧哗,极致的美丽寓于平淡。禾花极简,却也尊贵——细微而朴素的禾花,孕育出稻米养育着人类。
此刻的田垄,稻穗上密集的颖壳,正充分地接受着生命的花粉,然后会默默地灌浆、沉积、饱满……只待秋风起,眼前这满畈的素白,必将化作遍地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