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兴培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边城。
一直在想,该是怎样一方神奇的山水,才滋养出那纯净唯美的文字。
端午时节,我来到梦之所向的边城茶峒。天下着小雨,如黛的远山隐在薄雾中,有些自然的起伏,偶尔露出一段乳白的岩石,点缀着青翠。如一幅山水画,淡淡地散开,不经意的留白,透出墨的清香。
我们住在一个叫“小河湾”的客栈里。这是一座百年木屋,斗拱下的中堂悬挂着匾额“也许也许”。漆黑的木门,略高的门槛,旧石磨垒的栅栏,青石铺的院子,多了几许怀旧。院中的一棵樟树、一片桃园和几处菜地,添了不少生机。恰如边城,一半的诗意,一半的烟火。
出客栈沿“从文渡”拾级而下,便是清水江。密密的细雨柔柔地下着,江上有些朦胧。豆绿的江水缓缓地流,清澈却看不透。木船在静静地穿行,却听不见桨声。粗大的麻柳随意地斜倚在江边,有风吹过,垂下的柳枝轻轻拂动,江面上便有了一点涟漪。
满城烟雨中,我们随意地走着,寻觅各自心中那个渡口或者那座碾坊。江边的护栏每隔一段,便会有沈从文先生隽永的文字: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白底黑字,秀丽的行楷,如山里的泉水刚刚洗过,干净极了。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鳞次栉比,高高低低不甚整齐,但有其内在的韵律,与这山这水浑然一体。
“拉拉渡”旧址有些荒凉,只剩下青石和泥土,河对岸也多了些现代的建筑。《边城》里善良的老船夫和那些渡船的故事应该都尘封在这岸边的泥土里。风雨中,远处漫山的篁竹在风中摇曳。
小城街道不宽,宁静而悠长。客栈和店面很多,挂满了灯笼和油纸伞,夜里鹅黄的灯照着,青石有些湿滑,透出柔和的光。各式招牌井然有序,店里的人各自忙着,很少听见叫卖的声音。除了蒸腾着热气的美食,最多的店便是翠翠茶叶,银饰、苗绣、蜡染的服饰,手工编织的竹艺。不时遇见卖山货的村民,将豆角、竹笋等山货一字排开,蹲在地上悠然地吸着旱烟,眯着眼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卖麦芽糖的小贩戴着草帽,挑着竹箱,小锤敲打着铁片,“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格外清脆。
穿过一段不长的青石巷,便到了“沈从文旅居地”。吊脚楼式的房屋并不显眼,一口石缸、两盏宫灯衬出建筑的古朴。入口处摆放着小圆桌和一把藤椅,小圆桌铺了缀花的白色桌布。门扉上刻着《边城》的名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读着,忽然心头一颤。
旧居里陈列着沈从文先生的文稿、书信、陈年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信笺有些发黄,先生的字极好,俊秀灵动。书房里放着一张旧式的书桌,笔墨纸砚一应齐全。卧室不大,推开雕花的木窗,便可看见清水江,窗下不时有人经过。灶间里有一口黄泥垒的火塘,三五个松木弯成的木椅。青石铺成的小天井,四边的屋檐整齐地伸展靠拢着。想那阴雨绵绵的日子,雨水击打着瓦,顺着屋檐流进这方天井,一定会轻溅起一朵朵白亮的水花来。
远远地看见掩映在绿树中的白塔。五层白塔,六角飞檐,每一面都留着拱形的门,眺望着远处的天空。塔身洁白,有些纤秀。离塔不远,一座青瓦泥墙的木屋应该就是“翠翠屋”了。小路蜿蜒而上,被一丛丛竹林拥着。我知道那里曾住着翠翠和她须发花白的爷爷,一只大黄狗在欢快地跑动,还有种着葱和豌豆的菜园,一块可以晒日头纳凉月下听歌的大石板,四处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河的对面,布满青苔的悬崖上,也一定长着一大片一大片圆圆的虎耳草。
一条铁索系着江心的翠翠岛。“边城翠翠号”方头木船停在渡口,江水一下一下轻抚着。乘上渡船,船工站在船头,用一只带凹口的木器一下一下地拉着,船便缓缓地驶向对岸。铁索两边依旧挂着铜环,不时碰撞发出低沉的声音。岛上绿树成荫,洁白如玉的翠翠雕像,静静地伫立,粗长的辫子、温婉的神态、清明如水晶的眸子,手拿一把带着露珠的虎耳草,凝望着远方。
翠翠岛像一只渡船,孤独地泊着。一本倒扣的《边城》与天际融为一体,翻开的扉页上写着“时光之外,无边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