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荆彩 张斌 沙兆华
白山黑水抱江城,万里冰封接远空。初冬的吉林省吉林市,晴空之下,朔风卷起晶莹的雪沫,《楹联中国行》栏目组踏雪寻踪,寻访一副悬于北山玉皇阁万绿轩的名联:
五载我重游,桑海高吟诗世界;
一层谁更上,乾坤沉醉酒春秋。
寒风掠过楼阁飞檐,楹联上的墨迹历经风雨仍遒劲清晰。“桑海”“乾坤”藏着怎样的时代沧桑?“高吟诗世界”“沉醉酒春秋”又寄托着作者成多禄怎样的精神追求?带着这些疑问,我们邀请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李佳,一同解码这副楹联背后的文化深意与生命哲思。
五载归乡的精神叩问
“此联对仗工稳、平仄相谐,意境开阔雄浑,有一股洒脱不羁的豪情,是清末民初‘吉林三杰’之一的著名文人成多禄的得意之作。”李佳直入主题。
为何是“五载我重游”?
“据《续澹堪年谱稿》记载,此联作于1926年,是成多禄晚年手笔。当时吉林督军修建玉皇阁,特邀诗书双绝的成多禄题联。此前,他已寓居北京澹园五载,此番重回故里,登临北山,抚今追昔,感慨良多。”李佳娓娓道来。
在京五年,成多禄潜心于诗词创作与旧稿整理,修订了《澹堪诗草》。同时,他雅集同道,活跃于松江修暇社、晚晴簃诗社等多个文人社团。李佳走近楹联,说道:“故而上联中的‘高吟诗世界’,正是他那段诗酒生涯的真实写照。”
“桑海”,乃沧海桑田之缩语。那二十余年里,中国经历了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帝制终结、军阀混战等,可谓天翻地覆。这“桑海”二字,凝结了成多禄对时局深邃而沉痛的观察。
如果说上联是个人行迹与时代背景的交织写实,下联则是其精神境界的陡然升华。
李佳目光投向下一行:“‘一层谁更上’,化用王之涣‘更上一层楼’的诗意,却非止于登高,而是对人生境界与精神高度的不懈叩问。视角由山脚移至苍穹,自然引出‘乾坤’二字。‘乾坤沉醉酒春秋’,意谓置身于浩渺天地之间,以诗酒为伴,徜徉于岁月的长河。”李佳指出,这里的“酒”与“醉”,并非沉溺,而是一种艺术的沉醉、生命的醇化。
那么,成多禄终生追寻的,究竟是何等境界?
清廉知府的家国情怀
成多禄(1864-1928),吉林人,原名恩龄,字竹山,号澹堪。他诗文书画俱精,与宋小濂、徐鼐霖并称“吉林三杰”。
在东北近现代文化史上,“吉林三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其中,成多禄诗文才情尤为翘楚,名动关东,声播京华。其笔墨风范独具一格,人称“满壁龙蛇争座帖”“铁骑何如腕力遒”,一生留存诗稿近千篇。
成多禄祖上为山西书香门第,清初家族迁至吉林。母亲瓜尔佳氏,是吉林本地满族。成多禄自小熟读儒家经典,父母言传身教,奠定了他一生温润如玉的君子底色。而长白山的雄浑与松花江的奔流,更赋予其诗文一股关东特有的磅礴之气。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经黑龙江将军程德全举荐,成多禄出任绥化知府。面对乡绅馈赠的千垧土地,他坚辞不受,甘守清贫,被百姓敬称为“清廉太守”。后因不屑官场积弊,毅然辞官。离任时,万民感念,以“万人伞”相赠。
晚年,他寓居北京马市桥南沟沿东,将宅院命名为“澹园”。在此,他与徐鼐霖、宋小濂、于荫霖、王树楠、林纾、柯劭忞等名流结社唱和,被尊为“执诗社牛耳”。其书法艺术亦臻化境,中年后广涉碑帖,又与各地文人雅士切磋书艺,眼界愈发开阔,笔下渐有“融南北之风,合刚柔之韵”的独特气象。
他的足迹亦远至江南。在苏州沧浪亭、网师园、拙政园,都留下了精妙墨宝。尤其是在网师园所题诗句——“射虎悲前事,骑驴作寓公。即今高咏日,犹是卧游风。阶牖滋兰竹,春秋问韭菘。小池凝立久,闲对信天翁”,巧妙地将关东的豪放气派融入江南的婉约意境,成为文化交融的珍贵印记。
“从这个意义上看,成多禄本人就是一位文化的使者。”李佳补充道,“他的生命轨迹,生动诠释了中华文化南北交融、多元一体的宏大叙事。”
诗酒春秋的精神安顿
世纪之交的中国,正处于“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甲午惨败、维新夭折、鼎革易代、军阀割据……成多禄亲历了这场剧烈的“桑海”之变。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传统士人,其内心之痛苦与彷徨,可想而知。
当外部世界“不可为”时,他将如何安身立命?
“答案,就藏在他写于北山的楹联里。”李佳说道。
是“绝妙高朋,有明月一杯,好山四座;是何意态,看大江东去,秋色西来”的澄明高蹈;亦是“五载我重游,桑海高吟诗世界;一层谁更上,乾坤沉醉酒春秋”的深沉超脱。
面对国家动荡、山河巨变,成多禄选择退守于一个由诗歌、书法与美酒构筑的艺术世界。这并非消极避世,而是一种类似陶渊明的精神隐逸,是在乱世中保全文化理想与人格独立的智慧。
中国士人素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传统,成多禄正是这一传统的实践者。当无力兼济天下时,他便以笔墨为舟楫,自觉担负起文化传承的使命。其为人、为诗、为士的文化基因,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都深深影响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辛亥革命后,成多禄返回故里,曾出任吉林省议员、中东铁路理事会董事。虽身处政坛,却始终以文人自居,闲暇时光沉醉于诗文书画创作,并力主在铁路沿线车站、会馆题写匾额和楹联,以文化符号彰显关东底蕴。其中哈尔滨中东铁路俱乐部的“雅集堂”匾额,笔势雄浑、气韵生动,成为当时文化界的佳话。
他的书法,真、行、隶、篆、草诸体皆能,小至蝇头楷,大至擘窠书,无不神韵十足。吉林市蒸饺店“新兴园”的楹联“滔滔北去松江水,绵绵不绝圆笼情”,北京琉璃厂“修绠堂”“来薰阁”“琴书处”等知名老字号匾额,皆出自其手,成为两城文化地标上的经典符号。
直至生命终点,他仍心系笔墨与故乡。
“数代废兴江上去,万家晴雨眼中来。”个人的命运沉浮、名士的家国感慨,最终都托付给了滔滔不息的松花江水,融入这片土地深沉而坚韧的诗书文脉之中,彰显着中华文化历劫不磨的永恒生命力。
记者手记
江流不息 文脉长青
荆彩
吉林市,得松花江而灵秀,因松花江而扬名。这条大江,不仅造就了雾凇这一自然奇观,更深沉地塑造了这座城市的文明肌理与精神气质。
初睹北山玉皇阁这副楹联,我便被其吞吐乾坤的浩然之气所撼动,笔墨间既有铁画银钩的力道,又有行云流水的洒脱。及至深入了解成多禄的生平,这位“吉林三杰”之首的风骨与境界,更令人心生敬意。
他的一生,可谓传统中国士大夫精神的缩影:心怀黎庶,为官一任则清风两袖,世道昏沉则退守书斋,以诗文书画铸就精神堡垒。在“桑海”横流的乱世,他坚守着文化的航标。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当我们驻足江边,那穿越百年风雪而来的,不仅仅是楹联上的墨香与诗句,更是一种灼灼的精神之光——那是深沉的家国之爱,是对文化价值的顽强恪守,是在任何境遇下都不放弃对生命境界的向上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