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谭云东 吴希 张嘉诗
金秋十月,沿黄河之滨,从兰州往西,我们完成了一次跨越河西走廊的千里穿行。飞机舷窗下,南侧祁连山的雪线如一条银色哈达,北侧巴丹吉林沙漠的黄沙,在阳光下翻滚着凝固的波浪。
雪山与沙漠之间,便是此行的终点——敦煌。戈壁长风中,敦煌阳关的那副著名楹联在天地间默然伫立:
悲欢聚散一杯酒;
南北东西万里程。
一份离别的苍凉,一份远征的壮阔,就这样扑面而来。
大漠孤烟处,曾是故人关
“解联之前,需读懂阳关。而要读懂阳关,需先了解河西走廊。”解联嘉宾、敦煌诗词楹联学会会长陈竹松是位湖北汉子,作为敦煌女婿已定居于此20多年,虽乡音未改,但对这片土地的历史早已如数家珍。
他为我们勾勒出河西走廊的地理轮廓:这条东西绵延千里的狭长通道,夹峙于南侧祁连雪山与北侧荒漠群山之间,因地处黄河以西,形似走廊而得名。祁连山的冰川融水,如同大地母亲的乳汁,汇成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大内陆水系,孕育并维系着这条生机勃勃的绿洲走廊。
陈竹松认为,敦煌是中国古代地理与文化的双重边界。汉武帝元鼎年间始设敦煌郡,与酒泉、武威、张掖合称“河西四郡”。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前后,敦煌西北设玉门关,西南设阳关。这就是《汉书·西域传》所载的“列四郡、据两关”。
这条自武威入、从敦煌出的千里长廊,像大地伸出的臂膀,一头挽着长安的晨钟,一头牵着西域的驼铃。阳关与玉门关,一南一北,扼守天山南北路咽喉,在汉代均为都尉治所,设重兵驻守。
遥想两千多年前,正是张骞、霍去病等人自长安出发,开启了通向西域的探索征程,才有了此后河西走廊丝路的绵延伸展、马帮与驼队的日夜兼程。
作为丝路的咽喉,东西方文明在此碰撞交融。瓷器与丝绸、黄金与琥珀、僧侣与经卷、财富与憧憬,在这条走廊上奔流不息,成就了它的千古传奇。
“当时的阳关之外,也是文化的异域。”陈竹松解释道,“从阳关出发西行,前方有《汉书》所称‘西域三十六国’的城邦,有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死亡之海,还有帕米尔高原的世界屋脊。”
在古人心目中,西出阳关,便步入了一个充满未知、机遇与危险并存的全新世界。
杯酒话别情,万里启征程
如今的阳关,历史的实体遗迹仅剩一座汉代烽燧和丝路古道。为守护和弘扬阳关文化,敦煌书画院院长纪永元倾注数年心血,在戈壁滩上打造了阳关博物馆这一文化“代表作”。
阳关博物馆内,陈列着附近出土的大量文物,从汉代竹简的记载可知,阳关当年除军事防御外,还承担了类似现在海关的职能,出入关均需办理通关文牒。
我们随陈竹松拾级而上,在阳关博物馆二层的正中位置,那副“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的楹联赫然入目。
“读到此联,很多人会自然联想到王维《渭城曲》中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两者之间确有血脉相连。”站在楹联旁,陈竹松娓娓道来。
此联原句出自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长亭送别》,写的是崔莺莺送别张生赶考时的复杂心绪,既有爱情的缠绵,又有对命运的抗争,而其中“酒”与“离别”的经典意象,与王维的《渭城曲》可谓一脉相承。
上联“悲欢聚散一杯酒”,将人间最复杂汹涌的四种情感表象——悲、欢、聚、散,浓缩于“一杯酒”的方寸之间,是时间的凝固,也是情感的迸发。而下联“南北东西万里程”,则瞬间将视野拉升至无限广阔的空间。无论去向何方,等待行人的都是延绵“万里”的未知前程。
陈竹松介绍,王实甫所处的元代,名曲《阳关三叠》(由王维《渭城曲》改编)已十分流行,有古琴、琵琶等多种乐器版本,传唱甚广。对比两人的创作文本,意象组合也产生了精准的共鸣:“酒”与“路”,构成了中国离别文化中最经典的两个意象,酒是情感的催化与承载,路是未知与希望的象征。
一瞬对永恒,微末对浩瀚,这种时空与心理上的极致反差,形成了巨大的艺术冲击力。陈竹松感慨道,因为经典,这副楹联才得以穿越时空,让读到它的人产生深深共鸣。
西出阳关,长亭送别。我们总是在举杯时才突然意识到:此刻的相聚,已是离别的倒计时。无论是当年送别元二的王维,还是在话本中依依惜别的张生与崔莺莺,在春雨和秋风中斟满的,何尝不是同一杯浸透离愁的酒?
“这副楹联,不语阳关,而阳关尽在其中,堪称王实甫与王维一次穿越时空的深情对话。”陈竹松笑着阐释。
一曲贯古今,悲欢入诗行
宋元以后,随着陆上丝绸之路的式微与海上交通的兴起,阳关渐趋荒废,其军事与交通的实际意义虽已不再,却化为了文人墨客凭吊历史、抒发幽思的文化象征。
现流传下来的诗词中,南北朝诗人庾信最早将“阳关”引入诗歌创作:“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及至唐宋,“阳关”逐渐演变成一个意蕴丰富的诗歌语汇。
“某种意义上,‘阳关’一词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中国边塞离别文学的宝库。”在陈竹松看来,这个地名本身,便激活了关于边塞、征途、乡愁与离别的集体文化记忆。
《阳关三叠》自唐代开始流行,伶人们把诗句“唱”成心声,在离筵别席间反复吟唱。酒肆歌楼中,文人墨客闻此曲而潸然;亭台水榭间,仕宦游子听此调以寄怀。
白居易曾写下“最忆阳关唱,真珠一串歌”,李商隐、辛弃疾分别留下“断肠声里唱阳关”与“唱彻阳关泪未干”的喟叹,苏轼亦感慨:“旧传阳关三叠,然今世之歌者,每句再叠而已”。
历代文人为何反复书写、吟唱阳关?正是因为“阳关”早已超越其地理概念,升华为中华文化中一个独特的意象——既是开拓进取的象征,亦是离愁别绪的载体。诸多经典作品共同提炼出的核心意象,如同一个文化的源代码,被后世不断复制、演绎和传承,超越了时空限制,成为动人而永恒的文化符号。
十月的阳关,塞柳胡杨,雄关烽燧。我们欣喜地看到,古老的阳关并未沉睡,阳关博物馆的建立,让散落的历史碎片得以汇聚,通过实物与数字技术的复原呈现,游客得以“穿越”回那个驼铃悠扬的年代。而《又见敦煌》等大型情景剧演出,则以艺术的形式,让千年的悲欢离合重新苏醒,焕发生机。
记者手记
水韵联风
生生不息
谭云东
站在敦煌的党河边,看河水缓缓北去。作为疏勒河的支流,它滋润着这片绿洲,将敦煌城、月牙泉与莫高窟如珍珠般串联起来,最终悄无声息地隐入大漠。然而,它并未真正消失,而是化作水汽,重回祁连山顶,凝结为雪,准备着下一次对大地的滋养。
这生命的循环,多么像楹联文化的流转。千百年来,那平平仄仄的音韵,如同这河水般流淌不息。它讲述的,不仅是厚重绵长的历史文脉,还有鲜活生动的身边故事;既有古老的传承,也有时代的反哺与不断的创新。
在敦煌,山川河岳、校舍公园、街头巷尾,处处可见楹联的身影。这小小的楹联,串起了岁月长河中崇德向善的美好愿景,凝聚了寻常烟火里温暖人心的坚定力量,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意蕴绵长。
如何让年轻一代亲近并爱上楹联?敦煌二中每周一的清晨,都以全体师生的朗朗诵读声作出回答。学校鼓励孩子们解读楹联、创作楹联,正如该校王一一老师所言,为的是在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一颗文化的种子。
真正好的文化,从来不是高深莫测的学问,而是朴素的表达与温暖的分享。而楹联正是这样一个绝佳的载体,它可感、可触,因而得以生生不息地代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