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小平
秋日,我又一次踏上了邵东九龙岭镇新庵堂村的青石板路。依山傍水的“凹”字形院落静静伫立,前塘鱼跃,后岭松青,这座清同治五年(1866年)始建的砖木老屋,正是人民音乐家、《游击队歌》作者贺绿汀的故居。风掠过院角的老桂树,恍惚间,又把我拉回到了30年前与贺绿汀先生那通短暂却难忘的电话时光里。
贺绿汀先生晚年总牵挂着故乡的发展。作为老新四军战士,他与邵东文化馆的张克刚结下了忘年交,张克刚曾是我党湘中支队的地下交通员,同为邵东老乡的缘分加上共同的革命经历,让先生对他格外欣赏与信任。改革开放后,张克刚先后十几次赴上海探望、采访先生,每次都能得到先生的热情接待。那时我任邵东广播电视局副局长兼电视台台长,张克刚每次从上海回来,总会到我的办公室,把他和先生会面的细节、带回的资料细细讲给我听、拿给我看。
1995年秋的一天,刚从上海回来的张克刚兴冲冲地告诉我,他这次跟先生特别提起了我,说我也在收集先生的一些资料。随即他拨通了先生家的电话,将听筒递到我手上。“您好,贺老!”因激动与紧张,我握着听筒的手有点轻颤,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十分亲切随和的声音,没有半点架子。先生笑着邀我:“下次到上海,欢迎到我家里坐坐。”我也连忙恳请他回故乡看看,电话那头,先生的笑声顿了顿,带着几分无奈:“我也想啊,可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呀。”末了,他又叮嘱我:“要是有家乡现在的影像资料,让克刚下次带来给我看看。”
如今再次站在先生故居的铜像前,他温和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萦绕。这位从未扛过枪的战士,当年却以笔为武器,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岁月里,写下了震撼人心的《游击队歌》。
1937年8月,淞沪会战爆发,34岁的贺绿汀加入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组建的救亡演剧队,随队赴南京、武汉等地演出,最后到达山西临汾八路军办事处。当时,八路军正在开展游击战,依托山地丛林灵活打击日军。办事处主任彭雪枫热情接待了贺绿汀一行,并向他们介绍了八路军抗战的情况,还带他们参观了当地由缴获日军武器组建的炮兵团,贺绿汀深受触动。
回到临时住处后,贺绿汀辗转反侧,八路军游击队伍的各种画面在脑海里闪现。一天晚上,同屋的戏剧家欧阳山尊外出,贺绿汀在老乡家的土炕上,借着油灯,以小军鼓的节奏为灵感,先写出了旋律,然后填上歌词,一夜之间完成了《游击队歌》的创作。1938年年初,在八路军一次高级干部会议上,这首歌进行了首演,由贺绿汀亲自指挥,欧阳山尊吹着口哨当伴奏,歌声让大家深受感染。此后,“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的旋律,像战鼓般响彻神州,激励着无数军民奋勇向前。
而贺绿汀的音乐成就,远不止《游击队歌》。他创作的《牧童短笛》《摇篮曲》等作品,以灵动旋律勾勒生活图景,成为中国现代音乐的经典;还曾为《风云儿女》《马路天使》等经典影片配乐,用音乐为时代叙事;在音乐教育领域,他更是贡献卓著,深耕不辍,推动着中国现代音乐教育体系的发展。
贺绿汀的童年,便是在这老屋中度过的。他出身于一个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父亲贺延龄是个朴实的农民,母亲则操持着家务,日子虽清贫,却从未亏过他读书。六岁时,先生便跟着私塾先生识字,后来又进入本地的高等小学堂。那时学堂里有架旧风琴,每当课后,他总忍不住凑过去,摸着琴键琢磨音调,谁也没想到,这份对声音的好奇,会在日后生长成支撑民族精神的音乐力量。
后来他离开家乡,赴长沙、上海求学,再到赴法国深造,一步步探寻音乐的真谛。可无论走多远,故乡的山水总在他心里。全面抗战爆发后,他放弃国外的优越条件,毅然回国投身救亡运动,用音乐传递抗争的决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虽身居高位,却始终惦记着家乡的教育与文化发展,多次托人打听邵东的变化。
夕阳透过故居的木窗,洒在先生用过的旧书桌、乐谱架上。桌上还摆着他当年修改乐谱的钢笔,笔杆早已磨得光滑。我轻轻抚摸着桌沿,仿佛能看到先生伏案创作的身影,他写的是音符,藏的却是对祖国、对故乡最深沉的爱。
八十年光阴流转,抗战的硝烟早已散尽,但先生用音乐铸就的精神丰碑,仍在这片土地上熠熠生辉。我知道,先生的故事,定会和他的音乐一起,永远被国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