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周杨 官铭
六月太原,暑气蒸腾。踏入晋祠,古木浓荫漫过肩头,周身暑意顿消。
这座始建于西周的皇家祭祀园林,三千年间始终是三晋文明的“根脉地标”。古建、雕塑、泉流在此共生,楹联、碑刻、题跋比比皆是。
行至圣母殿前,游人渐密。殿侧,阅尽千年的古柏虬枝盘结;殿前,悬着一副22字的“晋祠标榜”:
悬瓮山高,碧玉一湾分晋水;
剪桐泽远,慈云千古荫唐村。
这两行文字,远非寻常风景描摹。《楹联中国行》栏目组特邀文史专家、山西大学教授白平,引领我们穿透字面,看这副楹联如何以最精炼的笔墨,承载起三晋大地厚重的山河形胜与文明源流。
解联——
“分”“荫”之间见乾坤
立于圣母殿前,白平开门见山:“悬瓮山是晋祠圣母殿背后的一座山,又名西山,《山海经》记载‘悬瓮之山,晋水出焉’,难老泉水源即出自山体断岩层;‘碧玉一湾分晋水’,化用李白‘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的诗意,‘碧玉’二字形容水质清澈。”
“初读此联时,我也犯嘀咕,晋水明明是从这里直接流向汾河,何来‘分’?若让我写,或许会用‘流晋水’。”白平笑着说,“但细细琢磨,这‘分’字正是全联的‘眼’,妙在双关。明面上是说晋水从悬瓮山下自然分流,灌溉千里沃野;但往深了说,它隐喻晋国的诞生——就像晋水从泉眼‘分’出支流,晋国也是从周王朝这母体中‘分’出的一块封地。”
“晋水由此流淌,晋国由此肇基;周成王‘剪桐封弟’,叔虞受封于唐。地理的‘分水’与历史的‘分封’,就在这一个‘分’字里悄然叠印,浑然一体,还为下联的历史叙事埋下伏笔。”
目光移向下联,教授继续解析:“‘剪桐泽远’典出《史记》。周武王灭商后不久去世,年幼的儿子诵(周成王)继位。一日,成王与弟叔虞戏耍时,剪桐叶为珪(珪为古代玉制礼器)戏言封赏。这本是孩童之间的玩闹,史官却以‘天子无戏言’为谏,成王遂封叔虞于唐,让这场儿戏成了唐国的开端。后唐叔虞之子燮父因唐国境内有晋水,改国号为‘晋’,此为晋国之源。”他抬手指向殿内圣母邑姜的彩塑,“‘慈云千古荫唐村’,‘慈’指的就是叔虞之母邑姜,‘云’则喻其仁德如祥云广被,‘荫’读去声(yìn),是庇护、保佑的意思,象征其恩泽像晋祠难老泉一样生生不息。”
谈及联末“唐村”二字,白平补充了学界观点:“山西学者马斗全先生曾有考证,原字应为‘唐封’。‘封’紧扣‘剪桐分封’的本义,指圣母荫护的是其子受封的这片土地,更显庄重;书法家费新我先生重书时或许笔误成‘村’。”
教授语气郑重:“诗联的魂魄,全在动词的锤炼。就像‘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换个‘到’‘过’都嫌平淡,唯有‘绿’字让春风有了颜色与生机。对联的动词亦如是,炼得‘活’与‘死’,境界天差地别。”他以教学实践强调:“我在课堂上常做练习:抠掉对联动词让学生填,境界判若云泥。推敲琢磨,核心常在动词。”
“说回此联。楹联讲究既‘对’且‘联’。这副联上联说地理,山河为经,下联述历史,人事为纬,此为‘对’;而勾连上下联的,正是‘分’与‘荫’这两个动词——‘分’启山河,引出国脉;‘荫’护封土,泽被后世;一‘分’一‘荫’,织就时空。”白平说。
溯源——
一代大儒铸联魂
能写出如此不朽联语的,必是深谙三晋文脉的宗师。此联作者祁寯藻,山西寿阳人,清朝中后期重臣、诗人、学者、书法家,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其《马首农言》系统记录晋地农桑智慧,体现经世致用之道;《䜱䜪亭集》则蕴藏其诗文风骨,彰显深厚的文化底蕴。
“祁寯藻之于山西,如同曾国藩之于湖南。”白平如此评价。有趣的是,湘晋之间文化纽带也体现在二人身上:祁寯藻曾任湖南学政,而曾国荃(曾国藩之弟)后任山西巡抚,正是《左传》“虽楚有材,晋实用之” 的生动注脚。
祁寯藻的楹联创作,深植于明清文人的文化土壤。对联诗词乃其自幼锤炼的“童子功”,信手拈来。在当时的官场与文人交往中,题写楹联、互赠墨宝是重要的社交方式,也是才华的展示。
白平指出:“这并非今日书法家书写现成名篇的概念。当时文人视此为风雅,凡提笔必求内容独特、立意深邃,藏典故、含巧思,并成为上流社会文人雅士间一种心照不宣的讲究与较量——你能读懂吗?你会欣赏吗?”
作为一代儒宗,祁寯藻的墨迹遍及三晋大地,“在山西,你几乎随处可遇祁寯藻的楹联书法。从官署书院到寺庙祠堂,乃至牌楼墓道,省博物院更是珍藏众多。其影响之深广,可见一斑。”
回响——
山水人文证古今
正因深谙此道,祁寯藻为晋祠圣母殿题写的这副楹联,绝非寻常应酬之作。
晋祠本身就是一部立体的文明史诗。漫步其间,圣母殿的恢宏、难老泉的荡漾、宋代彩塑的生动,无不诉说着历史的辉煌。在唐叔虞祠,讲解员讲述着“剪桐封弟”的故事;不远处的碑亭中,矗立着唐太宗手书的《晋祠之铭并序》碑,其中“启庆留名,剪桐颁土”的记述,正是对“剪桐泽远”跨越千年的深沉呼应。
圣母殿前那对被网友昵称为“点赞龙”与“比耶龙”的木雕盘龙,以其憨态可掬成为新晋网红,吸引着各年龄层的游客。难老泉的出水口——凿成龙首的石雕正汩汩吐水,游客排着队伸手去接,老人教孙辈“沾沾灵气”,年轻人举着手机录下泉水滴落的瞬间。
这份古今交融的鲜活人气,恰似那副楹联的魅力:既承载着“悬瓮山高”的亘古厚重,也焕发着“荫唐村”的当下温情。
圣母殿侧,清代杨二酉所撰长联亦引人注目:“溉汾西千顷田,三分南,七分北,浩浩同流,数十里淆之不浊;出瓮山一片石,冷於夏,温於冬,渊渊有本,亿万年与世长清。”白平教授点评:“此联写晋水之功、难老泉之性,可谓工稳写实。然其格局,终囿于具体物象与颂圣俗套(末句‘与世长清’暗喻清朝)。”
风卷着泉水声掠过古柏,教授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感慨:“这就是‘通感’的妙处——眼里见山高,耳里听水响,心里却悟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祁寯藻写‘悬瓮山高’,哪里是单说山?是说这山养出的人有风骨。写‘晋水分流’,也不只是写水,是说这水润出的智慧能变通。晋地历来多贤才,叔虞治唐、晋商兴邦,哪一个不是这山水文脉养出来的?”
他笑着打了个比方:“若读不透这层,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尝不出山水里裹着的三千年文脉。这22字,字字精炼,却藏着无尽的深意——作者不说透,全凭读者去品,这正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处。小楹联,大文章,越琢磨,越见其广袤天地。”
夕阳把悬瓮山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晋水里,像楹联的墨迹在流淌。
记者手记
敬重这份不合时宜的“笨拙”
周杨
站在晋祠圣母殿的千年古柏下,专心听白平教授解读梁柱间那22字的深意,我仿佛被拽回了一堂被遗忘的“慢时光”汉语课。
那些被我们匆匆掠过的楹联、碑刻、题跋,它们的笔画缝隙间,藏着未被讲述的故事、未被感知的温度、未被倾听的山河私语。
我们活在一个语言“通货膨胀”的时代。网络文学日更万字,短视频字幕争分夺秒,惊呼一句“绝绝子”就能概括所有的赞叹,搞怪的表情包里藏着复杂的情思。
世界在简化中变得扁平,我们失去的是几个精准的动词,还是命名世界、体察万物的能力?而白平教授对字词的推敲与锱铢必较,显得尤为珍贵——这是一种快时代里,不合时宜的“笨拙”。当然不必苛求人人如教授般考据溯源,但这股“痴劲”本身,就值得被看见、被尊重。
也许工匠精神,未必只是凿金刻石。对普通人而言,在寻常的一天,拍照打卡古迹的间隙,对门上一副陌生楹联瞥了一眼,心头一动,不禁好奇:“咦,这个字……为什么用得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