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跃

　　澧水河冲出武陵山脉，在将军庙拐了弯，慈利县杨溪村像是被大河搂在臂弯里的宠儿。向西是东洋冲商道，沿河向东紧邻石门，河上有两个相隔不远的码头：运货的莫家码头和渡人的东洋渡码头。湘西北深处小码头的人做梦都没想到，日寇的铁蹄会从这里践踏而过，八十多年前的腥风血雨，人们一万年也不会忘。

　　东洋冲商道上川渝湘西一带的背篓客和骡马客都在这里落脚，澧水河也有排客上岸，当时小村庄杨溪商客云集，热闹非凡。小村里有歇铺、饭铺、剃头铺、缝衣店，打铁的生意也红火起来。莫鼎泰在小街上开杂货铺，莫家的生意逐渐做大，因渡人的东洋渡码头满足不了货运需求，随后修建了供货船跑津市常德的莫家码头。启智学校也是莫鼎泰的产业，早期有共产党人在此以教书为名从事地下活动，袁任远在这里养过伤，当过教员，学校升起过慈利最早的苏维埃旗帜。村民们见多识广，莫家码头开始远近闻名。

　　1943年下半年，日军要来的消息，被码头上消息灵通人士传播得有鼻子有眼。当时佐佐木联队从公安县进入湖南进攻石门，将驻守石门的73军彭士量师长的暂编第五师团团围住，双方相持不下，日军第11军总司令横山勇图谋攻占常德，控制洞庭湖流域对重庆的后勤补给，达到占领重庆、灭亡中国的目的。

　　11月初，横山勇命令13师团从湖北渡过松滋河，11日到达石门杜家岗、新门寺附近，一部分经石门磺厂过通津铺翻垭门关，赶赴慈利，另一部分从白云桥经悬钟峪翻东洋冲北山，到杨柳铺，还有一部分到新关。国民党政府发觉了日军的真实意图是攻占常德，11月14日，蒋介石下令放弃石门，向常德集结。暂编第五师余部按彭士量师长部署，于11月14日陆续撤出石门，一部分经石门新关，翻茅家山，准备从莫家码头东洋渡过澧水，被日军13师团一部分及从石门城里追赶而来的佐佐木联队前后夹击，彭士量师长在新关不幸中弹殉国。

　　部队被迫边撤边打，于中午时分来到莫家码头，此时莫家码头的商船早几天去了常德，东洋渡的几艘摆渡船也早就藏了起来。没有过河船只，又有日军追兵，暂编第五师官兵望水兴叹。

　　澧水河中间有一个叫焦家洲的小岛，不大，但长有茅草和高大树木，岛两边的河都有百多米宽，先头部队只好征集木材和门板准备架浮桥。杨溪村百姓有民族大义，纷纷送来木材，但日军赶到时，浮桥还没有搭成。河岸上是忙碌的人群，河面上漂浮着零散的木材、门板，还有当地人收稻谷用的禾桶，杀猪用的木盆。日军在河滩架起机枪开火阻止，一时间码头上枪声大作，手无寸铁的杨溪百姓只好向四周深山里躲避。准备渡河的国军，依附木桶、门板，有的凭好水性直奔对岸，边游边向日军还击，有的奋力游上焦家洲小岛，利用岛上草木，架起机枪和日寇对战，掩护大部队过河，双方各有伤亡。日本政府防卫厅战史研究室编著的《日本昭和十七年至十八年的中国派遣军》中，“常德歼灭战”一章对这一战事有记载。

　　暂编第五师部分战士在岛上战友的掩护下，顺利过河甩开了日军追击，直奔慈利而去，河滩上没有了枪声。秋日的夕阳靠近道人山头，没有了耀眼的光，浑浊地望着东洋冲里的莫家码头。河水里漂着木块，还有受伤在水里挣扎的战士。码头一片腥风，气氛恐怖得连河岸野生的芭茅都僵硬地瑟瑟发抖，河滩上的饿狗，闻到了血腥一步一趄靠上去，发现是结了血痂的死人时，也夹起尾巴哀叫着向山上狂奔而去。

　　目睹了日军凶残追赶中国军队，杨溪百姓在启智学校老师的帮助下，把能够渡河的木头和门板藏起来，藏不了的也忍痛打烂。把鸡鸭牛羊、牲口粮食能带走的带走，不给日本人留下一点，有人在慌乱中把粮食和食用油直接丢进附近的天坑山洞。日军被澧水阻隔，无法继续追击，准备安营。他们在附近的村庄里没找到什么生活物资，疲惫饥饿地在杨溪熬过了一晚。躲在四面山上洞里的杨溪村民，也有胆大的人担心家里，不时摸到高处偷看。据说有个叫满福九的人从硝洞的岩壁后探出身来，被几百米外的日军一枪击中小腿。现在的人都不提当年的战事，但杨立生用枞担（形似扁担，两头有铁尖）杀死日军的事他们越说越神乎：“那枞担杀进去一拔出来，血像石门电站开闸。”绘声绘色，听的人只觉得长志气。

　　现在东洋渡大桥早就贯通了，石门修了电站，莫家码头和东洋渡早成了废墟，杨溪人还会时常来战场遗址散步聊天，但有两处他们谁都不去的，一处是蒋家湾的将军庙旁的坳里，一处是河中间的焦家洲岛上。老人说那里不知埋了多少人，日本的、中国的都有，我听了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站在莫家码头的废墟，凭河滩远望，丰收的田野，农舍俨然。河沿苍山如黛，盈盈的河水依旧不息川流，每块石头交织着过去和现在的故事。满眼再现着当年的枪炮，抚着有弹痕的岸石看江水翻涌，我忽然有了种“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