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张嘉诗
初夏的京城,满眼都是透亮的新绿,于红墙灰瓦间点缀出无尽生机。在南护城河北岸,有一片小众清幽之地——陶然亭公园,被誉为中国四大名亭之一的陶然亭,就坐落其间。朱柱撑起的青瓦飞檐下,藏着一副对联:
烟藏古寺无人到;
榻倚深堂有月来。
数百年来,这副联与这座亭一起见证了无数文人雅士的抒怀与理想、热血与激情。5月中旬,《楹联中国行》栏目记者特邀《中国教师报》文化周刊主编金锐先生,一同走进那段清雅的时空。
陶然之境,万象皆映
“这副联直白易懂,工整而不失灵动,短短14字就勾勒出一幕清新悠远的意境。烟对榻,古寺对深堂,无人对有月,虚与实、动与静交织,既符合传统楹联的格律要求,又以意象的跳跃性突破时空局限,赋予文字以画面之外的哲思,可谓静中见雅。”看着眼前的联,金锐娓娓道来。
在他看来,此联的句眼就在于“藏”和“倚”这两个动词。上联的“烟藏古寺”与杜牧写的“烟笼寒水月笼沙”有异曲同工之妙。朦胧缥缈的烟雾笼罩,古寺隐于其中,如同水墨剪影。如此幽静之地,自然鲜有人到,作者巧妙地用一个“藏”字点出空间的隐逸感。
下联则以“倚”字赋予建筑动态之美,物我的界限被模糊。人虽未至,但榻已备;月不待人,却自来照。或许是觉得“无人到”太过孤单,于是作者邀请“月来”,他以月光为媒介,将人的孤独转化为与天地对话的禅意。
金锐说,其实“月亮”一直以来都是中国文人非常喜爱的意象,在无人相伴的孤独中,明月成为唯一的精神知己,填补人世的寂寥。王维写“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李白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莫不如是。
这副对联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无一字说亭,却意境全抒。在对联创作中,“切”是至关重要的法则。然而,“切”的层次有高下之分。最基础的,或者说略显直白的“切”,是写实主义的切。它力求详尽、具体,仿佛一份导游指南或说明书,咏此山则句句皆为此山,叹此水则字字皆为此水。而更高一层的境界,则是意境层面的切,或称神韵之切。它不执着于字面点题或堆砌具体物象,而是着力于捕捉并营造与对象内在气质、精神高度契合的意境氛围。比如陶然亭联,也许单独看它并不能立刻联想到陶然亭,但其内在的气韵一旦回归“陶然”的语境,便如鱼得水、臻于化境。
亭联共生,复返自然
1000多年前,白居易与好友刘禹锡在政治上共遭冷遇,至年近古稀时,相对痛饮,虽有怀才不遇之感,但好在诗人胸襟豁朗,亦有一片悠然自得之情。在这样的情境下,白居易写下《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一诗。清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一位名叫江藻的工部郎官奉命监理黑窑厂时,在慈悲庵西侧建造了一座小亭,供临时休息之用。此时距白居易写下这首诗已过去800多年,但江藻依然对它念念不忘,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于是他为这座小亭子取名“陶然”。
或许是中国文人对“陶然”有种天然的寄托,一见到它,不仅有其本意的怡然自乐之感,还很容易联想到那位“三径就荒”的陶令,及其《归去来兮辞》中的意境。正如江藻在《陶然吟》并序中所写:“余虽不饮酒,然从九衢尘土中来此,亦复有心醉者。”那是无数士大夫希望能挣脱俗世羁绊,寻一方超脱、清幽天地,安放疲惫心灵的渴望。
然陶然亭联的作者却有待考辨。金锐介绍,此联的书者是大名鼎鼎的翁同龢,他是同治、光绪两代帝师,同时也是晚清诗书大家,但作者却未必是他。有一种说法,是清乾隆年间书法家、文学家翁方纲,与友同游陶然亭,突然有所感,写下联语“烟笼古寺无人到;树倚深堂有月来”;约100年后,翁同龢抄录此联时,因心境或环境的变化,记错或修改了两个字,就成了现在看到的“烟藏古寺无人到;榻倚深堂有月来”。
古槐垂荫,湖波澹澹。当夕阳洒进亭间,记者发现陶然亭里侧还有两副对联,它们分别是由沈朝初撰写的“慧眼光中,开半亩红莲碧沼;烟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风”,以及林则徐集苏轼之句而成的“似闻陶令开三径;来与弥陀共一龛”。此二联与翁同龢所书的“烟藏”联共同构成了“清净”主题,使这座亭台超越了建筑本身,成为文人精神的具象化载体。
“这种对联与建筑的共生关系,折射出中国传统园林‘以文塑景’的美学逻辑。陶然亭通过历代文人的题咏,逐渐被赋予三重文化维度:第一重是地理空间的亭;第二重是文学意象的亭,暗含了‘隐逸’‘恬淡’等诗意符号;第三重就是士大夫们寄托精神理想的亭。”金锐感叹。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陶然亭自兴建以来,逐渐成为士大夫宴饮雅集的不二之选。如此殊荣,得益于诸多因素的合力加持。首先,陶然亭所在地“野水弥漫,荻花萧瑟。四时一致,如在江湖,过之者辄生遐思”,无一点尘埃气,恰似“山溪沼沚”,契合京师文士“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江湖之思。且慈悲庵东侧有文昌阁,北有龙树寺、蒹葭簃,周遭风景绝佳。
“另外,陶然亭地理位置优越,它位于明外城里侧,距城中心近、交通便利。清初,宣南(宣武门以南)地区逐渐成为在京汉族仕宦的聚居地,同时这里也是京师会馆的聚集地,往来京师赴试的士子多流连于此,这一庞大且流动的文人群体,成就了陶然亭雅集的繁盛。”金锐解释道。
在“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间,沈朝初、孔尚任、翁方纲、张之洞等名士在此把酒吟诗、寄情山水,正是“人间何所以,观风与月舒”。金锐说,中国古代文人往往呈现出一种深刻的双重文化性格。其一是积极入世的进取姿态。他们心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以匡扶社稷、济世安民为己任,秉承着儒家经世致用的精神,把仕途当作践行抱负的坦途。
然而,在他们精神世界的另一面,则常萦绕着对隐逸的向往。这或源于仕途受挫、壮志难酬的失意,于是渴望远离尘嚣,遁迹于山水林泉之间;即便仕途顺遂,那份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文人情怀亦会悄然萌动。这种情怀,是对自然之美的沉醉,是对精神自由的渴求,是对超越世俗羁绊的永恒向往。
光阴流转,至近代,陶然亭成为革命的摇篮。近代史上不少仁人志士,如林则徐、龚自珍、秋瑾、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都曾登临此处,或忧时伤世、慷慨悲歌,或秘密聚会、共谋变法。五四运动前后,革命先驱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邓中夏等,也曾在此从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活动。
陶然亭的一亭一榭,一草一木,都无声地印证着“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的千古智慧——它既为文人士子疲惫的灵魂提供了一方栖息净土,又在民族危亡的关头,成为仁人志士隐蔽的堡垒。出世与入世,隐逸与担当,在此地达成了奇妙的统一。
【记者手记】
京城有陶然
何必下江南
张嘉诗
护城河的波光漫过600岁的城墙,陶然亭的槐荫正将夕阳剪成碎金,闹市的车马喧嚣在此戛然而止,唯余湖风穿堂而过。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大隐隐于市”。
想当年江藻建亭时,黑窑厂还是荒滩野水。这位来自江南的工部郎官硬是在北地种出了“半亩红莲碧沼”——此间风物,本就是一场精妙的时空嫁接。
数百年间,文人在此雅集酬唱、曲水流觞,有趣的故事少不了。比如张之洞宴饮时作“无情对”,即用特别工整的对仗写出完全不相干的意思。他以“陶然亭”三字命题,很快就有人答曰:“若要无情,非阁下姓名莫属矣。”众大笑,盖“张之洞”也。
更奇者,是江南少有的悲怆与壮烈。五四运动组织者之一,我党早期政治活动家、理论家高君宇,29岁病逝后就葬于陶然亭畔,其墓碑上,刻着爱人石评梅书写的碑文:“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离亭时,暮色正浓。几位老者倚栏清唱昆曲,水磨腔掠过慈悲庵的飞檐,与二环路的车流声奇妙交融。原来,江南不必在千里之外——当白居易的菊酒、张之洞的机锋、石评梅的泪珠,酿进同一瓮陶然月色里,这京城的方寸之地,便成了比江南更辽阔的精神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