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翔
八月的热浪裹挟着南国的潮气,我站在皇岗口岸的晨光中,视线投向那片承载着丘成桐先生生命密码的土地。
这是我们探访的第一站,也是1949年出生才数月的丘成桐登陆香港的第一程。彼时,为避战乱,父母怀抱他从故乡广东汕头来到元朗。从此,异乡成为故乡。
白田、排头村、下禾輋、龙凤台……我立于靠山面海处,想象当年那个在溪涧中游泳嬉戏的活泼少年,他的纯净、可爱与青涩模样。丘家8个子女长期拥挤于陋室,历经多次辗转搬迁。租住的“牛屎屋”边的小广场上,连同丘成桐自制的风筝一起放飞的,还有父母辛勤操持下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穷快活”。
母亲绣花、做塑料花,儿子挑水、种地。饥饿是丘家长久的底色,丘父丘镇英先生却在油灯下展开《论语》《楚辞》,将中国古典文学的星火植入儿子心田,苏轼大江东去的磅礴、陶渊明田园诗话的乡村风味,在少年丘成桐心中扎根。丘成桐读了《红楼梦》10遍,自此沉浸在文学、哲学里的人生百味。钱穆先生与父亲丘镇英在西林寺饮茶论道时,少年丘成桐侍立一旁端茶倒水、洗耳恭听。
丘镇英于油灯下开启的并非仅仅是知识的传授,更是哲学视野的启蒙。“整体地看历史”的宏观格局,后来奇妙地转化为丘成桐攻克“卡拉比猜想”时俯瞰数学宇宙的思维范式。文学经典的浸润、哲学思辨的滋养,使他的科学探索获得了深邃的人文根基与恢弘的宇宙意识。
丘父去世后,丘母梁若琳老太太——那位被沉重生活压弯脊梁却百折不挠的伟大母亲——在安葬好丈夫后,心中盘算的只有如何让孩子们不辍学,要为孩子们筑起遮风挡雨的屋檐。火炭村拔子窝的自建小屋,成为丘家结束漂泊的方舟,自此丘成桐先生有了第一个“家”,它见证了一个中学少年郎在丧父剧痛中彻夜攻读专业课程后研读《史记》《资治通鉴》的身影。古典文字里先贤的坚韧不拔,成为他抵御现实寒夜的薪火与光明。
我来到这里,将丘成桐先生书中的文字与照片相对照,试图找到丘先生的这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家。杂树葱茏,新屋有主。老房子已不在了,新的主人在此重建。只见一株古老的龙眼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我猜测,这是少年丘成桐先生所植。
我幡然顿悟,家,是父亲哲学烛照下的思维格局,是母亲以血泪浇灌的生存意志。此“家”已超越物理空间,升华为一种精神的图腾——融合了父亲的哲思高度与母亲的生命强度,奠定了丘成桐先生“做人”与“求学”的坚实基石。
行路,读书。一边翻读丘成桐先生的书,一边追寻丘成桐先生曾经的人生路,心间奔涌的能量喷薄而出——苟真理之可知,虽九死其犹未悔。
在丘成桐先生大学母校——香港中文大学的马料水,风景十分壮丽。在这里,丘成桐先生得到学校关爱、名师指点,他勤奋苦读,提前一年大学毕业。后他又到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深造,22岁获得博士学位,开启他在数学王国的遨游。后来广为人知的是,他成为哈佛大学数学系和物理系终身教授,是该校历史上唯一同时担任两系终身教授的学者,并在32岁时成为第一位获得有“数学诺贝尔奖”之称的“菲尔兹奖”的华人。1994年,他为了回报母校,成立香港中文大学数学科学研究所并担任所长。
今天,我来到香港中文大学山顶的合一亭,只见山海辽阔壮美,晚来的风雨褪去酷热,亦洗尽铅华。
我想起了乡人的一句诗:当桐叶茂盛/凤凰栖梧桐/抖落一场好雨。丘成桐先生为之奋斗的理想,不正是这样的写照吗?
丘成桐先生曾在书中表达:父亲留下的哲学智慧与母亲的坚毅力量,是他收到的最珍贵遗产。这份遗产不在物质,而在于苦难中淬炼出的双重能力——既能在数学宇宙中攻克恢弘的猜想,亦能在人世间铸造士人的高风。
人们不会忘记,丘成桐先生为人类科学与教育事业作出的杰出贡献。他在清华大学等众多学术机构创建的数学中心,以及雨后春笋般涌现的“丘成桐班”,可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