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官铭 朱玉文
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暮春,惠风轻拂兰渚山。王羲之与四十一位挚友临曲水而坐,流觞停驻处,有人泼墨成诗,有人举杯畅怀。
千余年后,浙江绍兴文人徐生翁(1875年—1964年)望着兰亭竹影,心中涌起对先贤的追慕,挥毫撰句:“此地似曾游,想当年列坐流觞未尝无我;仙缘难逆料,问异日重来修禊能否逢君。”今天,这副楹联就挂在绍兴市兰亭景区流觞亭的廊柱上。
孟夏之日,万物并秀。《楹联中国行》栏目组特邀浙江人民出版社综合图书出版中心主任、文化领域媒体账号“眉的说”主理人钱丛,一同追寻千年兰亭里的曲水流觞。
1.流芳百世的不朽名篇
“想当年”“似曾游”,徐生翁是穿越了吗?“徐生翁穿越与否我不清楚,但解联之前,咱们不妨先‘穿越’回东晋,去神会下兰亭雅集。”钱丛笑语盈盈。
永和九年的上巳节(农历三月三),大地复苏,春光日暖,人们来到水边沐浴洗濯,祈福祛邪,是为修禊。文人雅士邀约相聚,赏景听琴,品茗饮酒,吟诗作赋,是为雅集。时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在兰亭召集了一场名垂青史的修禊雅集。
参加者凡四十二人,王羲之、王献之、谢安、谢万、孙绰、郗昙、庾友、庾蕴……皆为旷世才俊。大家列坐溪水两侧,觞置于溪中,顺流而下。依约定,觞停于谁面前,谁就得赋诗,否则罚酒。雅集中十一人成四言、五言诗各一首,十五人各成诗一首,十六人诗不成,罚酒三觥。诗作辑为一集,王羲之担纲作序,即为《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
《兰亭集序》全文324字,遒媚飘逸、圆转流美、劲健婀娜,有“天下第一行书”美誉。据说王羲之次日酒醒后,自己试着伏案重写,结果均未及原来神韵,不禁感慨:“此神助耳,何吾能力致?”
《兰亭集序》何以能成为千古名篇?钱丛认为,可以从三个维度来分析:
一是书法维度。从东汉到魏晋,质朴稳厚的篆隶书逐渐流变为遒劲晓畅的行草书。王羲之博采众长,行书创变自成一路,书法风格“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对后世影响极大。《兰亭集序》正是其书法艺术的集大成者和巅峰之作;
二是文学维度。《兰亭集序》不仅是著名的书法作品,也是一篇脍炙人口的优美散文。作品前半段描写山水之景,文辞优美;后半段进入哲学思辨,论得失之感、慨死生之叹,充满人生智慧,凸显其文学价值;
三是美学维度。世间的美好,往往妙不可言;艺术的魅力,常常难以形容。面对《兰亭集序》,或是初次相见,或如故交重逢,总有愉悦欢欣自心底充盈而出,那是神交意会之感,“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2.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
话题回到楹联,钱丛目光掠过联句:“初见这副联,我感受到时空褶皱里一位文人的孤傲与苍茫。”
孤傲在哪?何以苍茫?记者追问。
上联“此地似曾游,想当年列坐流觞未尝无我”:这个地方好熟悉啊,当年,我是不是也曾坐在曲水旁,与先贤共享那份风雅呢?钱丛解释,这既是徐生翁对历史的追忆,更藏着一份“我与古人精神相通”的自信。
下联“仙缘难逆料,问异日重来修禊能否逢君”,则像一声轻轻的叩问:登仙缘法凡人难料,有朝一日再来修禊的时候,是否还能遇见诸位呢?徐生翁既在感叹命运难测,也盼着将来还能遇到自己的知音。
“与古人精神相通”,首先通的,是两人所置身的环境。
“别看《兰亭集序》如此清雅,实际上,当时王羲之所处的环境非常动荡。”钱丛介绍,东晋时期,政局飘摇,群雄割据,国家战事频仍,社会动荡不安。而王羲之的个人际遇也颇多磨难。他虽出身名门,但父亲王旷战乱中生死不明,幼年失怙的他尝尽人间冷暖。举家仓皇南渡后,族伯王敦本是东晋立国重臣,却因行事强势、功高震主而致“王敦之乱”,终死于军营,青年时期的王羲之又经历了簪缨之族的家道中落。
而出生成长于清末民初的徐生翁,同样面对的是社会的动荡与苦难。自幼家贫的他,10岁始入私塾求学,不到一年即辍学。后从名士周星诒游学,不数年,书艺与诗文创作突飞猛进。他的书法结体开张,用笔生硬倔强,其独创的“孩儿体”,从木工运斧、泥匠抹墙中悟笔法,看着像顽童执笔,却暗藏古拙苍劲。
他的人生经历也同样坎坷。1941年日寇侵占绍兴,徐生翁爱子惨遭杀害,令其悲痛万分。当日军、汉奸威逼其作书画时,徐生翁宁死不屈,默然以对,不动一笔,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感叹“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将短暂的个体生命与永恒的宇宙并置,这是对魏晋玄学盛行背景下庄子“齐物”思想的反思——直面生命的有限性,强调当下的体验与情感才是真实可贵,而非空谈玄理。
此般风流,身处战乱的徐生翁,怎能不羡慕、怎会不向往?于是,他以兰亭雅集为精神坐标,以“未尝无我”将自己嵌入历史长河,开启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神游,以此表达对魏晋文人自由精神的追慕,这是他出世的姿态;可回望当下,他只能发出“问异日能否逢君”的叩问,透露着对现实的无力、无奈,以及对文化断裂的隐忧:时代变迁,这样的风雅何在?它又会走向何方?
钱丛认为,这种心情与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一脉相承,同源于中国文人“忧道不忧贫”的担当底色。联中“既出世又入世”的矛盾张力,恰如徐生翁一生清贫自守,却以笔墨纵横天地的风骨写照。
3.传统雅集的当代诠释
据文献与考古研究,《兰亭集序》中的兰亭位于会稽山阴(今绍兴),其具体位置虽存争议,但现存兰亭通过建筑、碑刻与自然景观的设计,延续着东晋雅集的精神内核。
作为明清时期官方认定的文化象征地,这里留存着历代文人对“曲水流觞”的追慕,康熙、乾隆的御碑题刻更强化了其文化正统性。
兰亭修禊开创了文人雅集的经典范式,其意义早已超越地理范畴——它是书法艺术的巅峰、魏晋玄学的注脚,更是文人精神的永恒现场。王羲之的笔墨哲思,让永和九年的“春日限定快乐”,成为中国人心中“诗意栖居”的梦境。
当下的我们,该如何抛下内心的焦虑、接住这份风雅?钱丛认为,雅集精神或许能给我们答案:拒绝职场中无意义的内卷,在生活里为自己保留一片精神净土,开辟自己的“曲水流觞”。
记者手记
雅集不散 兰亭永存
官铭
有“天下第一行书”美誉的《兰亭集序》,墨宝珍稀,佳作绝代。其附带的萧翼计赚、唐太宗将之随葬昭陵、全篇20个“之”字极尽变化,以及其下落、真伪等趣闻轶事,吊足世人胃口。
《兰亭集序》原本下落已成历史悬案,而今天我们所见到的兰亭,也只是后人对那场雅集的想象重构。
物理意义上,世间再无兰亭。
可这流觞亭前的曲水,为何仍引无数人驻足、令临摹者追摹?
或许世人追慕的,从来不是一纸真迹,而是“之”字百态里,王羲之在困苦中得大自在的心境;是“死生亦大矣”的慨叹里,那份对生命清醒的哲思。
徐生翁与王羲之相隔千年却心境相通,通的是曲水流觞的诗酒唱和,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放达,更是乱世中守住精神家园的韧性。
世间再无兰亭吗?不,兰亭的风,正吹进每一位到访者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