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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眠洲的黄昏
杨孚春
有一首诗曾为少年时的我所痴迷:“朝游百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我极羡慕那份浪漫、潇洒与豪情!这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自述游踪的口占。
三醉岳阳楼、飞过洞庭湖之后他去了哪里呢?据九澧一带的方志记载,他去了澧州城。他常在州城南门外澹水与澧水交互环绕着的沙洲上醉卧酣睡,因而此洲人称“仙眠洲”。他常顶斗笠着草履,行乞于市,有一次挡了太守的路,也不避让,太守责难他,他却不嗔不怒,留下诗一首,飞腾而去:“暂别蓬莱到澧州,偶逢太守问踪由。家居北斗星杓下,剑挂南天月角头。道我醉来真个醉,知他愁处怎生愁。世间俗事难分别,身跨白云归去休。”每当我品味那美妙的诗唱的时候,既感受到那逍遥神奇的美,同时又不觉心生疑云:那快活自在的云中君子怎么也会凡人般地生“愁”呢?
我喜欢到仙眠洲游玩,尤其是黄昏初临的时候。夕阳渐沉,水雾渐浓,烟树迷离,星光明灭,既可感受到那奇妙的仙风神韵,又可寻找一种别致的美——一个著名的晚唐诗人在这里构筑的一种美好的境界。
李群玉曾在仙眠洲上筑室读书,“水竹居”的遗迹依稀可寻。他写的那首《仙眠洲口号》至今令人情思摇荡,心生向往:“长爱沙洲水竹居,暮江春树绿阴初。浪翻新月金波浅,风损轻云玉叶疏。半浦夜歌闻荡桨,一星幽火照叉鱼。二年此处寻佳句,景物常输楚客书。”
李群玉为唐代澧州人,时人称为“小青莲”。早年的他隐居在澧水岸边,对花酹酒,吟风弄月。然而,有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当时,名满天下的杜牧游澧州名胜,结识了李群玉,相互唱和,遂成知己。杜牧向时任湖南观察使的裴休推荐李群玉,使李群玉走上了广阔的社会人生舞台。之后,他得到宣宗皇帝赏识,授为弘文馆校书郎。可是,短短的供职3年之后,他便弃官漫游天下。令人扼腕并不解的是,当他游历到江西洪井的时候,投水自尽了。
一个著名诗人,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课题。
李群玉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让人迷茫、困惑的时代,宫廷倾轧,藩镇割据,大唐已是风雨飘摇。生长在偏远的水乡泽国的李群玉当然不了解这一点,兴高采烈地奉旨上任。当他看清这一切的时候,震惊而失望了。但他不忍心自己的梦想破灭,天真地“讦直上书”,想改变现实,终于碰了壁,只好“含冤下世”了。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明白了李群玉的愁思,为什么在那吟咏山水、闲情自适的诗句之中,会嵌入那么多的“愁”字?也就明白了那“景物常输楚客书”的“楚客”是谁了。
“楚客”就是屈原。明白了屈原,我们就可以读懂李群玉的愁思——他也像澧水河边行吟的屈原大夫一样满怀着忧郁,对王朝、对社会、对民生的忧郁!在那个时代,他们可以写下惊风雨、泣鬼神的诗歌,但终究如同微不足道的蚍蜉,是无力撼动历史命运的大树的,他们以相同的方式终结了相同的人生情怀。
屈原是否到过仙眠洲已不可确考,而公安“三袁”到过仙眠洲却是有据可查的。仙眠洲北去不到50公里就是他们的老家,他们多次登洲游览,并写下许多好诗文。他们生活在万历年间,那时的明王朝已是繁华将尽,险象环生。谁能说他们那清丽、恬淡的诗文中不曾寄托着屈原、李群玉一样的深深的愁思呢?
在漫长的历史时空中,澧水河唱着忧郁的歌,仙眠洲笼着愁思的雾,难怪吕洞宾到这里也要吟出含“愁”的诗了。然而,代代先贤们在这里心怀的并不是个人“小愁”,他们的愁思是大德、大爱。
仙眠洲的对河城墙上有座遇仙楼,吕洞宾遇乔太守的地方。遇仙楼下不远处,有街名叫丁公桥,这是蒋翊武出生、长大的地方。蒋翊武被袁氏爪牙杀害于桂林后,其绝命诗感天恸地:“斩断尘根感晚秋,中原无主倍增愁!是谁支得江山住?只有余哀逐水流。”这不就是仙眠洲上一脉相承的那种大德大爱的证明吗?
又是黄昏渐深的时候,朋友邀我到河堤上散步。放眼仙眠洲上,晚风和畅,万家灯火,车影如流,人影如潮。幸甚也哉!在新世纪的曙光中,仙眠洲已走出历史的愁云迷雾,一派宁静祥和。